成牛牛是我小时候的朋友。我认识他起因于一个村里大人们经常给小孩子讲的鬼故事。
故事是爷爷给我讲的。 据说，村里有一条路，是鬼魂走的。这条路很窄，一直通到一个山洞。山洞洞口的形状是扁的，像月牙一样。凡人在这条路上走就会出事。每到晚上，只要村里的狗一叫唤，就说明狗看到鬼了，第二天村里就会有人死去。然而，具体路在哪里一直是个谜团。直到有一天，一个弘禅和尚路过村里，听闻此事后，便开了天眼，看到了此路，于是吩咐村里的人去搬石头把路铺好。事后，村里人感激涕零。路铺好了，没有人敢从上面走。
爷爷还说，我的外公在外婆逝世前一天看到过外婆的鬼魂从堂屋窗户后走过。
我出生在玉米地里，不过我的名字不叫玉米。那时候与计生相关和无关的工作人员工作都十分积极，所以我刚生下来不久，父亲便决意举家搬迁到贵州水城。父亲在这期间一直在一家石厂上班，工资极低。后来听母亲说，父亲的脚踝被一块山上滑落的石头块砸到过，石厂赔付了一点医药费。就在那年，母亲决意回到老家。我当时两岁，至于我那时候的样子，我问过母亲。母亲说，头大，爱哭，一天必须喂好几次奶，米粥还不喝，每次都留给妹妹。
记事的某一天，听母亲给邻居聊天时讲到当时一家五口回到老家时，家里所有东西都被一帮强盗拿了，门，窗也不见了。 上学第一天是母亲送我去的。父亲没有时间。那时候父亲改行打铁钉子，从早到晚，十分辛苦。从一年级到六年级，六年的时间里，每天早上我经过父亲的打铁棚子时，父亲只会习惯性地嘱咐我一声：好好上学，路上注意车子。现在才知道，我一直忽视的，是一份深沉无私的爱。
成牛牛靠“实力”成了我的同桌。开学第一天老师站上讲台说“问你们一个问题，一加一等于几？第一排的这位先说！”她指着我。我当时连“问题”两个字什么意思都不知道。我默不作声。这时，只听见教室内一声高喊：“等于二！老师”。 结果，老师说，回答得不错，你和前面这个哑巴坐最后一排吧。
“哈哈哈……”一个女生大笑不止。
老师说：“沈小妍同学，你一定知道答案，快给大家说说。”她的语气显然低了许多。女生课堂无故发笑，我被得知是一件正常的事情。 “老师，等于三！”
老师喜出望外，连声称赞：“小妍同学真聪明，快到第一排来，离老师近点。”
老师接着瞪眼大吼：“你俩愣什么愣，赶紧坐最后一排去！”
“等于二”的同学嘴里碎念着：赶紧走，赶紧走。
然后，剩下的同学都回答等于三。我这才发现，“等于二”的同学肯定也是什么也不知道。
上课了。“等于二”的同学小声问我叫什么名字。
我说：“章鱼。”
他说：“哦，一只鱼啊，我叫成牛牛。”说完，他拿出铅笔和纸在桌上写写画画。
一会儿，他接着说：“这是我的名字。”
我低头一看，纸上画了一头牛。
我说：“这跟书上的字不同，肯定不是字。”
他说：“你别跟书上比，这是我爸爸教我写的字，我爸爸写的一定是对的。”
我说：“哦。”
下课了。成牛牛貌似很激动，直呼我小子。
他说：“小子，我给你讲一个故事。”
我说随便。
他说：“从前有一座山，山上有一座庙，庙里有一个老和尚跟一个小和尚讲故事，讲什么……”
我问：“讲什么？”
他说：“讲什么，讲从前……”
我又问：“到底讲什么？”
他说：“讲什么，讲从前……”
我好像明白了什么。我面无表情地说：“我知道讲什么了。”
我按照爷爷讲的鬼故事完整地讲给了他听。
成牛牛听我讲完之后，性情大变，朝我大喊道，骗人的，这世上哪有鬼！有路还没人敢走，冬天我见过有人敢从湖面上走，湖面有冰。
我说：“大人们都说有鬼，你不信问你爹去。”
成牛牛说：“我就不信，我是齐天大圣孙悟空，专杀妖魔鬼怪！”
我问：“那么，你敢去走吗？”
成牛牛半天不说话。我坐下开始翻阅新书。他经过复杂的心理斗争之后，连拍几下桌子，然后说：“当然敢去！”
第二天就去。去之前成牛牛说必须到他妈妈的坟头磕几个头，这种冒险的事情他是不会告诉他爹的，因为活着的人反而整天不醒人事。 我叫他自己去，我在远处看着，白天去也行，晚上去最好。
结果，第二天一早，我睁大眼睛，看着他从鬼路上来回走了好几遍。完事后，他按理该讥讽一下我，然而并没有，他告诉我，他明天要死了。
我说：“你怕死你还走那么多遍？”
他说：“我感觉鬼上身了！”
我说：“狗没叫，你的魂魄还在。”
他说：“狗肯定在睡觉。”
我无能为力，只能等他死。他让我别告诉他爹他快死了，否则他会被他爹打死的。我说，都是要死，你还怕你爹！成牛牛顿悟，跑回家去骑着他爹拉车的大水牛溜了一趟大坪，大坪当时是一个长满草的小平坡，就在他家后面。骑完之后，他直接把水牛赶到水塘里。事后，成牛牛果然被他爹打了一顿。骑牛是没有错的，他爹甚至都不知道他骑了牛，错就错在他把水牛赶到水里。可是成牛牛反问我，或者，反问了所有人，水牛不应该在水里吗？
反问我的话是在成牛牛“已死”的那天说的。当时我俩都把重要且奇迹般的事情忽略了：成牛牛还活着。我的注意力和想象力都集中在成牛牛的脸和一头猪上。感谢如来佛祖，我没有这样的“牛爹”。一个礼拜之后，我终于想起成牛牛行鬼路未死这件事情，于是我选择先告诉成牛牛再回家告诉爷爷。爷爷照旧说，傻孩子，不可能的，没人敢走的。反倒是成牛牛，突然燃起心中的小宇宙，大声告诉我原来他真的是孙悟空，可以长生不死，兴风作浪。“兴风作浪”这个词我当时不知道什么意思，我问成牛牛什么意思，他说他也不知道，只听电视里老说。后来的岁月里，成牛牛慢慢地给我解释了这个词的意思。
成牛牛本来是一个很聪明的人。在语文老师纠正了一加一等于三这个错误后，我转变了对成牛牛的偏见，以前总以为他不如我，所以考试我绝不抄他的，结果，他及格了，我却考了一位数。
数学老师始终没提一加一的问题，有次期末考临近，她给大家宣布，谁的数学考第一就送他一样东西，还问大家送什么好。
又是第一排的沈小妍抢答道：“老师，我要水彩笔！”还没等其他同学说话，老师就一口答应了。
成牛牛说他要拿下沈小妍，我惊讶地问他，什么地方，什么时候？他说就在期末，二（2班）教室。
期末考试时，我原原本本的抄了成牛牛的数学试卷，果然，我的分数和他一样，100分，总分就是一百分。我俩名列第一，本来数学老师要发两份水彩笔作为奖励，可是在三年级开学时她只字未提。
我不发没什么事儿，反正叔叔答应过我考了第一送我一个木头做的溜冰小车。听叔叔介绍，那绝对是一个好东西。冬天路面结冰，很少有车敢跑，于是家门口的一段公路成了同龄孩子的娱乐场地。两根宽厚的竹片，一对筷子作“刹车”，从公路刚下坡之地开始，踩在竹片上，嗖一下。好吧，我承认“嗖”一声不是我发出的。比我高几年级的男生直立着身子，一次次从我旁边溜过，而我还在路沿艰难杵行着。我一直不敢站着溜冰，我害怕冒险，害怕疼痛，在有了小车之后，我甚至直接坐着滑了。到了第二年的冬天，公路换成了“水泥路”，水与泥混杂，超载煤车东倒西歪，经常一到家门口就洒落一小撮煤。滑冰的地方没了，听到的“嗖”也变成了人们争先抢煤，来往窜行的声音。有时候我会责怪自己不该开“小车”去滑冰的，要不然现在长大了还能回去站着溜上一次。
童年当然还有其他好玩的事情。在与成牛牛一起成长的短暂时光里，我疯狂过，叛逆过，也悔恨过。
成牛牛说老师没一个好东西，口口声声教我们要做一个诚实守信的孩子，他们自己反倒最不讲信用。你要水彩笔干啥？我问他，他说，他要写一个彩色的名字。数学老师的失信似乎又激发了成牛牛的小宇宙，他要变成孙悟空，大闹天宫的孙悟空。噢不！他说他本就是孙悟空。
可是他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。牛妈妈生他时难产，生下他就死了。牛爹拉一张破烂的牛车，所以成牛牛被人取了一个绰号叫老牛拉破车。牛车成了牛爹酒肉的唯一经济支柱，这让我常以为成牛牛是从小喝酒吃肉长大的。后来的某个时候，牛爹换了一辆“红岩”牌四轮车，但还是被人们取笑为“红岩大破砣”，不一样的是，他不再是成牛牛的新绰号。
上三年级的时候，成牛牛叫我和他一块加入铁厂皮带帮。铁厂当时是故乡流氓痞子的集聚地，皮带帮就是其中一个有点知名度的帮派。 我说：“皮带帮只招女的！你我都是男的。”
他说：“我调查好了，皮带帮帮主是沈小妍上初一的姑妈。”
我一阵惊愕道：“姑妈还上学？”
他说：“这你不用管，你去讨好沈小妍，让她给我们在她姑妈面前美言几句，一定能进，规矩都是虚的，需求才是真的。”
我问：“凭什么是我去？”
他说：“她爹是卖铁料的，你爹是打铁的，你俩有共同话题。”
之后的事实证明，我俩并没有共同话题。当时我本不想加入该帮，一方面是要寄沈小妍篱下，另一方面，校园随处可见的宣传标语“有啥困难找警察，拉帮结伙是违法”深入我心，我跟大多数正面人物一样，都觉得这种行为是错误的。可是放学后我还是去半道上拦下沈小妍，原因是成牛牛的一句话更加触动我心。他说，你知道怎么找到警察吗？
下午四点放学，成牛牛一路嘱咐我多提提他，如何如何地夸他好，这让我误以为我和沈小妍的共同话题不是铁，而是他。 “来了来了！”成牛牛匆忙地溜到一堵墙后面躲起来。
沈小妍背着一个大红色的书包，戴着红领巾，像只兔子一样朝我走来。
我低着头。
刚要擦肩而过的时候，我突然鼓足勇气大声问道：“沈小妍，成牛牛让我问你，你爸爸的铁料卖得好吗？”
“关他屁事！”
“你爸最近好吗？”我索性再问。
“关你屁事！”
“……”
“我家好像欠你爸不少钱。”
沈小妍猛地扬起头，说：“欠多少！？”
“不知道，我只看见你爸老去我家嚷嚷着拿钉子。”
“哼！钉子能值多少钱，你爸老死都还不完，不过没关系，你替他还！”
我淡定地说：“你爸不也死了吗？”
“你爸才死了！”
“怎样才能不还？”
“没这可能，只有一家人才不用还钱，我俩又不是一家人，除非……”
“除非什么？”我激动地问她。
“除非你以后娶了我，我们才能是一家人。”
“那……”我话没说完，突然听到身后丢石子的声音，我回头一看，成牛牛正在朝我不停地眨眼睛。 我转头对沈小妍说：“成牛牛武功盖世，聪明绝顶，超帅超有爱，发型像刘德华，脸型像张学友……” “神经！”
“哦，成牛牛是我兄弟，他娶了你，我俩也是一家人，嘿嘿！”
“滚蛋吧你！”说完，沈小妍又像一只兔子一样，跳走了。当我反应过来时，我发现我把加入皮带帮的事儿给忘了。
成牛牛说不该让我提他的发型，更不该让我把他和张学友作比较，不然就不会把人家吓得跑得比兔子还快。最后我糊涂了半天，究竟是张学友吓跑了沈小妍，还是成牛牛？或许是成牛牛？可是张学友是谁？刘德华又是谁？我不敢想了。我要回家。